作者
阳关
行者武松，一直行走在构建和崩塌的路上。
少失怙恃的小哥俩，日子有多屈辱，武松的拳头就有多紧绷，扬眉吐气的渴望就有多坚挺。世界给他的启示是，弱小就要挨打，人生必须强大。他亲亲，爱友，有条件拜上，但不大怜人。
草根出头之难，难于上青天。练成本领多少年，武松依旧游荡在社会边缘，打架、流亡、迷茫……有力无处使，有心无处放。
遇到宋江，弃儿般出场的武松眼里似乎有了光和方向。宋三郎，当是这个世上，给了他尊重、赏识和关爱的第一位异姓兄长。即使礼贤好客如柴进，在拧着劲儿的武松心里，都是隔着的。我们知道，赢得肯定和赞赏，一直是武松的核心梦想。他平生心事，不过要听人家叫一声好男子，便为他一刀一割，在所不辞。
走在回清河的路上，他的脚步分明是轻快的。轻快的他最有力量。马上，他就要一战成名，迎来人生的第一次华丽晋升。尽管开了上帝视角的我们，都知道，这，只不过是为他“行者”的命运掀开了一扇大门。
打虎，是水浒最好的章节之一，写来简劲传神，步步分明，给人身临其境的视觉冲击，紧张处，让人毛发直竖心胆揪悬。
打虎，是对武松底气和信心的莫大加持，是武松一生的浓墨华彩。奔撞那么多年，他终于有了一个响当当的江湖地位。从此，他的名字和打虎连在了一起，景阳冈好汉的故事四方传扬。
打虎、拒赏，没有任何外部资源的武松，凭着一双赤手空拳，拿下了实力和品质的双认证。藉此，他初步实现了阶层晋升。从边缘汇入主流、从逃犯变为都头的他，走在阳谷县的大街小巷里，高大、轩昂、阳光、铿锵。
当路遇嫡亲一母的哥哥，他一准认为，所谓家业两旺，好事成双，就是这个模样。
在叔嫂兄一家团圆的日子里，武松渐生一种道德上的紧张感，“顶天立地男子汉”，与其说是他对嫂嫂的斥责和拒绝，不如说是他对自己的期许和勉励。
一般而言，武松是愿意讲道理的。为了把道理讲通，他时刻准备着一双拳头。作为从市井底层摸爬滚打出来的人，他深知，很多时候，讲理的武器，不能代替武器的讲理。
当人证物证俱全的案子被县府驳下来，他说“既然相公不准所告，且却又理会”。没错，他将启动备用方案。既然法律途径不能给我一个正义，我便以非法途径给自己一个正义。如他所说，为兄报仇，犯罪正当其理。
事实上，从调查取证哥哥死因开始，他一直表现出超一流的缜密精细和有条不紊。像个老侦探又像个老法官，周严冷峻，镇定从容。
武松杀嫂，全程充满了仪式感。
请四邻、取口供、剜心肝、割人头、擦刀子洗手……环环相扣，一气呵成，高潮迭起，堪称完美……盛典数重奏，华章多部曲，读来却比打虎更让人毛发悚立。
武松酷酷地做着这些事，耳边也许已经听到了全世界的喝彩声，就像半年前打虎上街领受万众欢呼那样。他知道，自己将受到法律惩处，更将受到舆论同情和道德加冕。对案件的终局以及每一步骤，他早已盘算精当，成竹在胸。如斯的快意恩仇，必能赢得社会各界广泛的赞许。
▲ 昆曲《潘金莲》剧照
梁谷音 饰 潘金莲 蓝天 饰 武松
果然，官府念他义气烈汉，百姓敬他英雄好汉，节级牢子都不要他一文钱，防送公人更是一路小心翼翼服侍他。
所以，从都头沦为罪犯，刺配二千里，哥哥没了，一切归负，武松的心态却一点都不委顿不低靡。更甚至说，他比以前更加的骄傲自信，舒展挺拔。各方面看，他都已脱胎换骨，不再是当年那个打人跑路的愣头青。他的流配之路，简直就是一场荣光之旅。打虎英雄这一品牌价值，再加上为兄出头的道义加持，在他看来，似乎足以玩转天下，搞定江湖。亦因如此，他对自首发配后重返主流社会的信心，要比林冲切实得多得多。
十字坡下戏夜叉，孟州牢里逞英豪，都是他这样一种控盘心理的呈现。
如果说杀嫂具有仪式感，那打蒋就是一场盛大的表演。三碗不过望，调戏老板娘，玉环步鸳鸯脚打得蒋门神跪地求饶。起承转合，虚实平仄，简直就是一篇锦绣文章。那口气、创意、做派，炫酷的味道就飘满了整个快活林乃至孟州城……够潇洒，够张扬，够暴力，够霸气，也够精彩，够好看……河阳风月，英雄传说，何其拳脚伴着诗情，血腥染出画意！
打蒋，性质固然难脱黑吃黑，但也有武松展示自己、证明自己、构建自己的考虑。不能只讲好汉被人利用。武松，面对雄关漫道真如铁的阶层秩序，根本就放不下任何一个被认可、被看重的机会。世界在他眼里，大抵是一座等级丛林。他甘愿给人当枪使，只要人家识得他是一把好枪。
这是当时武士们的集体悲剧，不能驰骋疆场，唯有押运花石纲、生辰纲，当打手、做看院，护航贪腐，保驾权斗，无路可走，落草为寇。
在蒋门神为施恩陪话的酒桌上，武松简直有一种指点江山、睥睨天下的派头。至此，囚徒武松，为自己的人生打开了另一番局面。结拜了小管营，放翻了旧舵主，坐稳了孟州武林第一把交椅，坊间众头面对他诺诺唯唯，他俨然快活林新晋盟主，好胜心得到极大满足，日子过得又滋润又光荣，离最后的崩塌也越来越近。
武松，对上流社会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向往。自视甚高的他一见官，马上就显出谦卑、乖觉甚至谄媚来。这个打小遭遇了太多歧视的汉子，实在太想登上台面了。
都监张蒙方，也许契合了武松对君父的所有想象。的确，张都监给了武松类似君对臣的知遇，父对子的爱恤。从起居到衣食，从事业到婚姻，周到体贴，无微不至。
这段日子，当是武松一生最接近梦想的时候。他似乎已经摸着了天，那一片前程灿烂、幸福美满。对官场黑幕，他一直没有像对江湖陷阱那么敏感，打小养成怀疑而精细个性的他，从身到心都解除了警惕，喜悦、温热，一边憧憬未来，一边准备着为张都监肝脑涂地。
武松这个人，你敬他一尺，他还你一丈。几乎一点点器重，都会让他感激涕零。体制如能知人善任，武松必为时代立功建勋。若被打击和怠慢，他就会走向你的对立面，杀伤性那也是一等一的。
武松这段好钢，终于未能用在刀刃上。张都监这笔买卖，就像朝廷让杨志们押纲一样，真的划不来。
从亲随到罪犯，从凶手到行者，这一场始于花好月圆中秋夜的崩塌，够猛、够大，直指终极，不可回逆。走上飞云浦时，武松的内宇宙已经摇摇欲坠。杀完四个贼男女，他提着朴刀，踌躇半晌，一个念头，竟奔回孟州城里来。
是的，此时，命运的青铜门已经隆隆洞开，世界站在他的对面，像一张血盆大口，吞噬了他二十余年所有的希望和憧憬、不屈和拼争。梦醒了，路断了，他被社会玩完了，他要大开杀戒了。奔向鸳鸯楼的他，是一尊真正的死神，冷冽、肃杀、地狱般的无光、废墟般的绝望。
除了杀，他不知道如何面对如斯的天黑地暗，满腹恨怨。
怒平都监府，确实伤及无辜。但当时的极端情境下，判断仇敌家中哪个人不具有危险性，这不光对机警、怀疑、崩溃的武松，对任何一个成熟的武士，都是不太现实的。他首先得确保自己。要是谁喊将起来，谁跑去报官呢？毕竟人家不是亲眷，就是主仆。玉兰是武松心中的一团乱麻，他解不开，便也杀了。
他用十五条人命，发泄了幻灭感，最后确认了奋斗的虚妄、梦想的荒唐。他唯一放不下者，是自己的名头。所以他蘸着血，写下八个字：杀人者，打虎武松也！这一次，他没有再提什么都头。
至此，就社会性上说，武松的一生已经尘埃落定。从压抑愤懑的童年走来，他一直抱着积极的入世情怀。没背景没根基没人脉的他，全凭一己，努力进取主流社会，英勇无畏，豁得出去，几番建树，几番坍塌，立起来，倒下去，在仿佛最靠近梦想的时刻，轰然崩碎，渣都不剩地、被完全彻底永远地流放在了世界之外。过程之曲折，前途之黑暗，量变质变，简直就是一场圆满的欺骗。
破灭的他，一度连一只狗都打不过。
张青孙二娘为他完成了形象设计，换衣剪发，插起双袖，摇摆着便行—— 一路走来，无路可走时，“行者”这一宿命般的绰号出场了。是的，无论从词语的佛教意义（行者即头陀，行脚乞食苦行僧），还是从武松跌宕坎坷的人生看，都没有比“行者”更能写照武松的了！他的生命史就是一部“行者”史，南北西东，成住坏空，边立脚边逃奔，边构建边塌陷，边拥有边清零，孤、苦、无光无热，杀气横秋，悲风满路。
年少轻狂，人生似乎有千万种展开方式，每一条都大道金光可达梦想。而可能性只有一个。红盖头下罩着的，未必不是一架骷髅。可是我，已经永远失去了那个哪怕破破烂烂的零点，从头再来就是个黑色幽默。运命惟所遇，循环不可寻，闭环之处，已经无岸。
混成个提辖教头又怎么样？体制内照样无活路。最先提出招安的是武松，最先站出来反对招安的也是他。
天伤星，伤来伤去伤自身。没了胳膊，有了觉悟，放下杀机，和解自己。六和寺里的武松，历尽纷崩，众醉独醒，是一个高冷的畸零人。
原标题：《水浒传｜武松的“行者”之路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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